意大利哲学家吉奥乔·阿甘本(Giorgio Agamben,1942— )是当代欧洲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在国内思想界也有着极大的影响力,目前已有包括homo sacer系列在内的数十种著作被翻译为中文。“一种声音·阿甘本”系列译自阿甘本在Quodlibet网站的专栏“Una voce”,澎湃新闻思想市场栏目经其授权刊发。本文收录了发表于2025年9月到10月间的四则短文。
战争即和平
战争经常被人忘记的恐怖之一在于,它会通过在产业中的变形,在和平时代延续。人们知道——却又忘了——很多人仍然用来围自己的田和地的有刺铁线来自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壕堑并染上了无数死去士兵的血;人们知道——却又忘了——我们海滩上挤满的充气船是在二战中为部队在诺曼底登陆而发明的;人们知道——却又忘了——农业中使用的除草剂源自美军用来除去越南丛林树叶的橙剂;最后也最糟糕的是,人们还忘了,核电站及其无法彻底处理的废料,也是核弹的“和平”变形。记住这点是好的,就像西蒙娜·薇依理解的那样,外战永远也是内战,对外政策实际上就是对内政策。把克劳塞维茨的名言反过来说,今天,政治不过是战争以其他手段的延续。
2025年10月23日
论人工智能与自然愚蠢
“一个野蛮的时代开始了,科学将为之服务”。[1]野蛮的时代尚未结束,今天,尼采的诊断得到了准确印证。科学如此专注于满足甚至是迎合时代的一切需求,以至于当其断定时代缺乏思考的欲望或能力之时,它立刻就为之提供了一个名为“人工智能”(简称AI)的装置。这个名称并不直白,因为AI的问题不在于它是人工的(与语言密不可分的思想总是隐含某种人工的技艺或人工的部分),而在于它位于思考或应当思考的主体的心智之外。就此而言,它就像伊本·鲁世德所说的分离理智(intelletto separato)。在这位天才的安达卢西亚哲学家看来,分离理智对所有人来说是独一的(unico)。结果,对伊本·鲁世德来说,问题在于分离理智与个体的人之间的联系。若智能与个体分离,那他们怎样才能与之结合(comunicavano)以进行思考呢?伊本·鲁世德的答案是,个体通过想象——这个东西依然是个体的——与分离理智交流。(在我们的时代竟)没有人对人工智能提出这个问题,这当然是时代之野蛮及其想象之极端缺乏的症候。若人工智能像机械计算机那样,只是一个工具,那问题实际上就不存在了。然而,若我们假定——事实也的确如此——人工智能像伊本·鲁世德的分离理智那样会思考,那么它与思考的主体的联系问题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巴兹伦[2]曾说,在我们的时代,智能已落入蠢人之手。因此,我们时代的关键问题可能以这样的形式出现:一个蠢人——也就是说,一个不思考的人——怎样才能与一个断言“在他之外”思考的智能发生联系?
2025年10月12日
注释:
[1]出自尼采1880/1881年的笔记“Ein Zeitalter der Barbarei beginnt, die Wissenschaften wer-den ihm dienen!”(KSA, NF, 9, 395)。
[2]罗伯托·巴兹伦(Roberto Bazlen, 1902-1965),意大利作家。
人类的末日
1915年10月,在大战爆发的新闻之后,卡尔·克劳斯开始“为火星上的一家剧院”写作戏剧《人类的末日》(Gli ultimi giorni dell'umanità,Die letzten Tage der Menschheit),他不想上演这出戏,因为“这个世界的剧院常客受不住这景观”。这出戏——或就像副标题说的那样,这出“五幕悲剧”——是“他们的血的血,和那些不真实的、难以想象的岁月的实体的实体。在那些任何警醒的理智都无法企及的、任何记忆都无法触及的、只能在一场血腥的梦中保存的岁月中,这出小歌剧的角色演出了人类的悲剧”。在战后发表的《世界法庭》(Weltgericht)中,他说到了他的“大时代”——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它了,并且“它会再次变小,如果他还有时间的话”——那是一个这样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中“无法想象的会发生,不再能想象的必定发生,可以想象的则不会发生”。
和一切无比清晰的话一样,克劳斯的诊断也完美契合我们正在亲身经历的情景。若每一天当真都是最后的,若末世——对那些理解的人来说——当真是典型的历史状况,那么,人类的末日就是我们的时日。尤其是关于战争,我们也可以像克劳斯那样这样说我们的时代:它“什么也不能体验,什么也不能再现,甚至不为自己的崩溃所动”。难道不是这样吗?甚至在今天,当关于正在进行的战争的谎言试图给未来的每一场战争授权的时候,“恰恰是在那些人——对他们来说,‘在打仗’这个口号许可并掩饰了一切羞耻——眼中,会有战争这个事实,似乎是不可想象的”。很可能,像1919年的奥地利一样,欧洲也没法挺过自己的谎言和羞耻,最后只能重复奥皇被用在剧尾的那句话:Ichhabeesnichtgewolt, “我也不想那样。”
2025年10月11日

“我也不想那样。”

剧尾画面
货币与记忆
拉丁语的moneta(我们语言中货币一词就来源于它)源于momeo,即“记忆、思考”,原本是对希腊语的Mnemosyne(意为“记忆”)的翻译。因此,在罗马,“moneta”变成了纪念记忆女神和铸造货币的神庙的名称。我们应该从金钱与记忆之间的这一词源关联来思考当前重新涌现的,关于废除欧洲单一货币、恢复各国传统货币的讨论。在紧迫的“货币”问题下是同样紧迫的记忆问题,即,重新发现欧洲各国自己的记忆。这些国家通过放弃自己的货币主权,也在不知不觉间废除了自己的记忆遗产。如果说货币是记忆的首要场所,如果说货币——因为它能偿付一切,能取代一切——对个体和集体来说都关乎对过去和死者的记忆,那么,在过去与当下之间联系的断裂(这个断裂定义了我们的时代)中,货币问题伴随着不可避免的紧迫性出现,也就不奇怪了。当一位著名经济学家宣布,法国(也许,一如每一个欧洲国家)摆脱危机的唯一方式是恢复在自己货币上的权威的时候,他实际上是在建议国家重新发现其与自己记忆的联系。如今我们面临的欧洲共同体及其货币的危机是一场记忆危机,并且,别忘了,对每一个国家来说,记忆都是一个极其“政治”的场所。没有记忆就没有政治,而欧洲的记忆就和它的单一货币一样不稳固。
2025年9月23日
还木有评论哦,快来抢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