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年前,在巴西举行的里约地球峰会通过了三项开创性的国际公约,为全球可持续发展奠定了法律与政策基石,其中便包括应对气候变化的核心框架。今天,在此承前启后之地,第30届联合国气候大会(COP30)正式召开。
这场定于11月6日至21日在亚马孙雨林门户城市贝伦举行的重要会议旨在展现在国际形势变乱交织的背景下全球各国共同应对气候变暖的决心。
然而,本届大会的前路布满坎坷。地缘政治紧张与多场战争导致全球合作受阻,美国反复无常的关税政策与清洁能源立场的摇摆进一步扰乱经济、令投资者不安。尽管可再生能源的成本已低于化石燃料,实现了经济性突破,但对许多国家而言,推动能源转型并非其唯一或最紧迫的议题。在有限的国力条件下,它们必须审慎地在能源转型、粮食安全与发展人工智能等重大议题之间,就财政资源、政策注意力和人才技术的投入进行艰难取舍。
尤其让人关注的是,美国特朗普政府已明确表示不派遣高级官员与会并取消多项气候承诺。好在一个由100多名美国州长、市长及地方官员组成的强大代表团于10月30日高调宣布将集体前往贝伦,旨在向世界证明:尽管联邦政府缺席,美国在地方层面仍持续推动气候行动,坚定参与国际合作。
在此变局中,坚定的声音格外重要。年近82岁的约翰·克里曾在美国国务卿任内抱着孙女签署《巴黎协定》,并在2021年拜登政府伊始便出任美国首任总统气候特使。从国务卿、参议员、总统候选人,到40年公共服务生涯中跨越党派与国界的合作推动者,克里始终是美国政坛与国际舞台上坚定的“气候老兵”。
他与中国前气候特使解振华超过二十年的长期友谊,更成为中美气候合作不可或缺的桥梁。在双边谈判几度中断之时,他多次推动关系回稳,为两大排放国重启对话打开空间。除了促成中美气候合作重启,克里亦助力近200个国家在2023年COP28期间通过《迪拜共识》,共同承诺以公正有序的方式“转型脱离化石燃料”,向全球发出前所未有的能源转型信号。
2024年3月,克里卸任气候特使,加入私营企业Galvanize担任联合执行主席,继续在技术、政策与地缘政治交汇处拓展能源转型的投资与影响力。即便离开政府部门,他依然活跃于全球气候舞台。
近期,克里接受了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的独家专访,谈及特朗普第二任期下美国的气候政策走向、中美气候合作前景,以及对全球气候行动的展望。他强调,“全球气候议程已发生根本性变化,并呼吁在美国可能缺席的情形下,中国继续发挥领导作用。”

2016年,克里抱着两岁的孙女代表美国签署《巴黎协定》
以下为专访全文
美国政策倒退但全球转型难逆
澎湃新闻:过去十年,您作为美国国务卿和总统气候特使曾深度参与并见证了全球摆脱化石燃料的努力。而当下,特朗普第二届政府再次采取了一系列气候倒退政策。您认为这些政策对美国国内气候行动和全球气候治理造成了哪些具体损害?在美国国内是否仍然存在力量抵制这一回归化石燃料的趋势?
克里:毫无疑问,华盛顿围绕能源转型的言辞已经发生变化,这当然会对转型的速度产生实际影响。再次退出《巴黎协定》以及削弱清洁能源投资在全球范围内释放了危险信号。这削弱了信任,减缓了关键时刻全球协调的势头。
然而,我仍然坚信能源转型会继续,不是因为某一个政府,而是因为经济学。2024年,全球超过90%的新增发电量来自可再生能源。这种势头很难逆转。在美国民间社会、城市、公司以及州一级的政策仍在继续推进,往往不受联邦政府逆转的影响。事实是:决定能源转型赢家的不是舆论场,而是资本市场。而清洁能源的经济性从未如此具有吸引力。
澎湃新闻:您曾将气候危机描述为对美国和世界“紧迫的国家安全威胁”。然而,特朗普政府将目光投向因气候变化而显露出更多资源和航道的格陵兰岛。在您看来,气候变化的影响如何避免沦为地缘竞争的工具?
克里:我们已经看到气候正在加剧国家安全风险,从水资源短缺导致的移民潮到保险市场退出洪水和火灾高风险地区。海平面上升和极端天气正在重塑地理格局,破坏稳定。解决办法不是将气候影响军事化,而是推动围绕气候的全球合作。这意味着要将气候韧性嵌入外交框架,并确保环境治理机制足够强大,以抵御大国竞争。气候和能源转型必须成为合作的领域,而不是对抗的领域。
澎湃新闻:关于中美气候合作,您的老同事斯特恩曾向我讲述了2014年中美《气候变化联合声明》和《巴黎协定》背后中美携手推动全球气候治理的合作故事,您更是与解振华特使合作25年,促成《格拉斯哥宣言》《阳光之乡声明》等关键文本。在大国竞争加剧的时代,个人信任如何跨越制度性差异?未来,中美气候合作如何继续前行?
克里:个人信任非常重要。我与解振华合作了二十多年,即便在更广泛的关系紧张时,我们也能搭建桥梁。在当今极化环境下,这种信任更难以替代,但它依然至关重要。即使中美竞争日益加剧,我们也必须寻找利益重叠的领域来扩大气候合作,比如甲烷和碳捕集,这就是我和解振华曾经一起努力的两个例子。
澎湃新闻:目前,中国在清洁能源技术方面领先,美国在碳捕捉和封存方面表现突出。然而,美国《通胀削减法案》排斥中国新能源企业,一些中美企业的合作也遭到国会反对。您曾呼吁“对中国绿色技术保持开放”。您认为产业保护主义是否已经成为美国气候行动的最大枷锁?中美是否能通过合作而不是竞争来推动全球转型?
克里:竞争并不意味着没有合作的空间。我们应该推动在气候和其他技术上的合作,因为这对两国都有利。我们需要在可能的地方保持开放,尤其是在科学、标准和跨境创新方面。
世界需要中美两国共同推动创新和规模化。如果我们投资于本地工业化,而不是竞相走向保护主义,像印度尼西亚和印度这样的国家也能受益。这关乎良性竞争和负责任的相互依赖。
气候融资僵局与全球南方的崛起
澎湃新闻:即将在巴西亚马孙雨林举行的COP30气候大会被认为是一个关键时刻。您希望看到哪些具体成果?
克里:自COP29以来,我们在迈向更加清洁、更加可持续的未来方面看到了有意义的全球进展。可再生能源部署继续快速加速,仅在过去一年,全球投资就超过了两万亿美元。那些曾经看似遥不可及的技术——电池储能、地热能、电动汽车如今正在大规模应用,展现出由远见政策和强大经济基本面推动的明确进步。 然而,我们仍面临许多挑战,我希望在巴西能看到相关进展,特别是脆弱国家的适应资金严重不足,使许多社区对气候影响毫无准备。
同样令人担忧的是,帮助发展中国家快速转向可持续能源的技术转让机制依然不足且不公平。这些差距凸显了在COP框架下开展强有力多边合作的重要性——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或部门能够独自应对这些挑战。
在过去的COP会议中,美国曾与中国一道引领加强全球国家自主贡献(NDC)的努力。(如今)在美国缺席的情况下,中国应继续发挥领导作用,利用其在可再生能源制造和部署上的强大增长,将减排目标锁定在20%-30%。
澎湃新闻:如您所说,发展中国家长期面临气候资金短缺问题。尽管COP29提出了1.3万亿美元的气候融资目标,但实际需求要高得多。如何确保发达国家兑现承诺?美国是否有具体计划支持全球南方?绿色债券和碳市场等创新融资机制是否可以成为解决方案的一部分?
克里:美国必须做得更多,而不仅仅是依靠政府资金。混合融资和催化性的私人资本至关重要。我们需要为全球南方的投资降低风险,并将资金引向基础设施、韧性和创新。绿色债券以及设计良好的碳市场等机制,具有调动更多资本的潜力,特别是在它们日趋成熟、并在明确的监管信号支持下激发投资者信心之时。
澎湃新闻:小岛国呼吁将“气候损失损害基金”写入COP30核心议程,但另一些发展中国家则称需“暂缓淘汰化石燃料以保增长”。我们在COP28、COP29期间也见到了这样的拉锯与妥协。COP大会的成果是否也会逐渐中庸而成为“鸡肋”?
克里:与其认为COP大会正在变得效率降低,我认为我们必须认识到全球气候议程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演变。我们如今所应对的问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广泛、更具技术性,并且与私人资本、贸易政策和国家安全的联系更加紧密。
气候行动已经超越了仅仅属于各国政府的范畴,还会在公司董事会、金融市场和创新实验室中推动。正因如此,缔约方大会变得更加复杂和多面。
这种复杂性可能会减缓共识的形成,但它也反映了气候议程的成熟。我认为关键在于确保缔约方大会依然是对齐与提升雄心的锚点,即便解决方案日益跨越各个领域和利益相关方。
澎湃新闻:您如何看待全球南方国家在未来气候行动中的角色?
克里:像印度这样的国家正在太阳能和风能部署上创下纪录,因为他们认识到转型所带来的经济机遇。印度尼西亚、肯尼亚和巴西正在电力、交通和土地利用领域进行创新。这些国家不仅是援助的接受者,他们还是进步的引擎。我们需要从“慈善”转向“伙伴关系”。如果没有全球南方的领导作用,可信的全球转型就不会发生。
私营资本是气候难题的终极答案吗?
澎湃新闻:离开政府后,您曾表示您加入私营组织是因它“专注于长期价值与商业可行方案”。具体而言,您认为私营企业可以如何发挥其作用?例如帮助新兴市场降低可再生能源成本? 如何向企业家证明,绿色转型并非成本负担,而是增长机遇? 私营资本主导的绿色金融是否会加剧不平等?
克里:我加入 Galvanize,是因为我看到了一家企业正在为脱碳提供经济和投资方面的论证,交付具有竞争力的、经风险调整后的回报,证明新技术可以胜过旧的商品。
如今清洁能源更便宜、部署更快,而且日益更具韧性。私营部门可以通过投资本地制造、高效电网以及地热和电池储能等可规模化的解决方案,来降低新兴市场的成本。
企业家们需要把这一过程视为一个长期的市场机遇,而不是负担。能源转型关乎富足——更多能源、更多创新、更多繁荣。私营部门在高效部署资本以促进这种富足并将其惠及全球方面,扮演着核心角色。
澎湃新闻:目前,可再生能源占全球电力发电量的30%,但化石燃料仍然主导着能源体系。您认为未来5到10年会出现什么趋势?如果人类只剩下不多的时间来避免跨过气候临界点,您会用哪几个词来警示世界?
克里:未来是明确的:化石燃料正在达到峰值。与此同时,受人工智能和电气化推动,到本世纪中叶,电力需求预计将翻倍。清洁能源必须以可负担、可靠的方式满足这一需求,而我相信这会达成。可再生能源已经提供了全球超过30%的电力,并且这一比例正在快速增长。
电池储能正在激增,像增强型地热这样的技术正在提供稳定的零碳电力。我相信在未来5到10年,我们将看到更快的审批流程、更智能的电网、更本地化的能源,以及工业投入的真正转变,比如绿色钢铁和基于氢的水泥。
在我看来,通往未来的道路充满了巨大的投资机会,这些机会不仅能带来可观的回报,同时也能帮助地球。是否把握住这一机遇,取决于我们自己,因为另一种选择将是一个更贫困、适应力更差、更不安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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