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86年:苏轼是怎么阴阳王安石的?

王者之魏 新闻资讯 1

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 1086 年,大宋元祐元年,大辽大安二年。

这一年朝堂上虽然也有各种纷争,但是从后人的角度看,有两件事最大。那就是王安石和司马光,这两个年轻时候的好朋友,后来的政敌,在这一年相继去世。王安石是在五月份先走的。十月份,司马光也走了。司马光去世带来的影响,要到下一年才充分展现出来,所以我们明年再来送别司马光。而这一期,我们先来看看王安石的身后事。

王安石这一年66岁,身体已经不行了。去年开始,他可能万万没有想到,比他小27岁的宋神宗居然走在了他前面。神宗这一死,哲宗继位,高太皇太后主政,保守派上台,王安石当年主持的新法就开始不断被废除。王安石刚开始不以为意,废了就废了呗,我已经不在其位了。但是,等今年年初传来消息,说朝廷要废除免役法的时候,他还是有点受不了:啊?连这个法也要废吗?歇了半天,又说:哎,这个法,我和先帝,是花了两年仔细研讨,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周全才推的。这个法不能废啊。

但是,风烛残年的王安石,这个时候怎么说、怎么想都没用了。他病得更重了。这个时候是春天,他采了几朵花,放在病床前,写了一首诗,我给你念念:“老年少欢豫,况复病在床。汲水置新花,取慰此流光。流光只須臾,我亦岂久长。新花与故吾,已矣两相忘。”

“我这个老头子,生命没有什么乐趣了,何况现在病成这个样子。我取点水,放几支花在这里,就算安慰一下这点时光吧。我心里知道,这点时光很快就会过去,我的日子也不多了。但是好在,这新开的花和过去的我,终究都会消逝,大家相忘于江湖吧。”写得真好。衰朽和生机,无常和永恒,在这首诗里融为一体。

放下笔不久,这位来人间一趟、深思过几回、大闹了一场的王安石溘然长逝。

王安石的死讯传到开封。虽然这个时候的朝堂上正在穷追猛打他当年的新法,但是事归事,人归人,朝廷怎么处理对王安石这个人的评价呢?这就要看当时的首相司马光的意见了。

司马光这个时候也病得很厉害。他在病床上给主持日常工作的宰相吕公著写了一封信。说,王安石这个人,无论是文章还是人品,都很好。但是,性格有问题,所以他主持的新法才有那么多弊端。现在呢,对新法,我们该改就改,但是要提防有小人拿这件事做文章。我的意思呢,朝廷应该善待王安石。说白了,该给的荣誉和待遇要给足。你看,司马光对待王安石这个一生死敌,最后的态度是既清醒理智,又厚道仁义。

最后朝廷的命令下来了,确实就按照司马光的意见,追封了王安石一个名号:太傅。这是“太师、太傅、太保”三公之一,虽然只是个荣誉头衔,但也是一个大臣能得到的顶级称号。后来司马光死后,被追封为太师,只比王安石高出一点点。考虑到这一年的总体政治气氛,能给王安石封个“太傅”,已经很给面子了。范仲淹也是追封“太傅”,这一对比,你就知道,这已经是对王安石个人的充分的、全面的肯定了。

今天这期《文明之旅》,我们不聊政治,我们要聊一篇文章。

什么文章?就是朝廷追封王安石为太傅的这道圣旨,全名叫《王安石赠太傅制》。

请注意,朝廷的圣旨,有很多名目。比如什么制、诏、诰、敕、谕等等,使用的场景都不同。其中这个“制”是级别最高的一档。主要用于处理国家重大事务,比如任命最高级别的官员,册封亲王后妃、宣布重大政策。在文体上,必须用那种典雅庄重的骈文,以示重视。

这种文章虽然级别高,但是往往都是官样文章,花团锦簇一大篇,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比如朝廷追封王安石为太傅,那这篇文章只能把王安石从头夸到脚,说他能力强、德性好、功劳大。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哎,这一篇还真就不一样。因为它的作者是——苏轼苏东坡。更因为,这篇文章自古至今,都有人读不懂啊。

公元1086年:苏轼是怎么阴阳王安石的?-第1张图片-

一篇妙文

刚才我们说,苏轼写的这篇《王安石赠太傅制》,很多人读不懂。你可能奇怪,是文字特别难吗?还真不是。苏轼的文风,是以明白晓畅而著称的。他自己说嘛:我写文章,就像那泉水,也不知道从哪里就冒出来了,咕嘟咕嘟地冒,然后你就看那个气势,一日千里也不在话下。该往前奔流就奔流,该停止的地方,啪,就能站住。至于为什么能写这么好,我也不知道哇。

哈哈,这可不是吹牛,苏轼的文章,确实就这么好看。那奇怪,这篇文章为什么说很多人读不懂呢?

公元1082年那期节目,讲完在黄州受苦的苏东坡的,我们已经有几年没有提到他了。简单捋捋这几年他在干嘛:因为乌台诗案,苏东坡被贬黄州,完成了从苏轼到苏东坡的蜕变。其实,神宗皇帝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对苏东坡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元丰七年,就是1084年,让他从黄州挪到了汝州。虽然职级没有变化,他还是“团练副使”,没什么实权。但是你想,黄州在今天的湖北,属于长江流域,而汝州在今天的河南平顶山,距离开封很近了。这在当时,这就是优待了,这就是一个很明确的政治信号:苏轼的生存环境好转了。

苏东坡从黄州去汝州,是先沿长江东下,去了九江,游了庐山,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题西林壁》,就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那首。然后又去了筠州,就是今天的江西高安,和弟弟苏辙见了个面。这期间写了著名的《石钟山记》,我们中学语文课上学过。

但是没想到,到了上一年,神宗皇帝去世,苏东坡在政治上迎来了一次大转机。在当时的政治人物谱系里,大家都把他看成是旧党嘛,那现在既然要废除新法,旧党中的大名人、顶流大V苏轼,怎么也得给个更好的政治待遇吧?所以,苏轼被召回到开封。这一年,先是担任中书舍人,然后很快就担任了翰林学士。

这两个职务,看起来功能差不多,都是为朝廷起草圣旨,是大笔杆子的角色。但是,身份还是有重大区别的。中书舍人,顾名思义属于中书省的官员,是宰相的属下,是“外朝官”。而翰林学士呢,是皇帝身边的顾问,是“内廷官”。所以这两个职务,又称为“外制”和“内制”。那你说那个重要?当然离皇帝近的重要啊。所以苏轼这一年从中书舍人当上了翰林学士,又被提拔了。

苏东坡为王安石写《赠太傅制》,就是这个阶段的作品。

我曾经在开始《文明之旅》这个项目的时候,下过一个决心,绝不在节目里讲文言文。这是个纪律。但是这一期,我还是不得不破个例,要请你打起精神,来欣赏一篇奇文。读懂了这一篇,可不仅是读了一篇文言文那么简单,我们甚至可以通过它,抵达汉语最深处的秘密。

我先给你念一遍,你先来整体感受一下苏东坡的文章之美。

“朕式观古初,灼见天意。”——我回望远古,也仰观天意,明白了以下道理。什么道理?

“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每当有非常的大事发生,必定会有罕见的杰出人才诞生。什么样的人才?

“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嚯,这人名气、学问、智力、口才、文章、行动都不得了,所以能够在很短的时间里让天下的风气为之一变。接着就说到王安石了。

“具官王安石,少学孔、孟,晚师瞿、聃。”——小时候学的是孔子孟子儒家的学问,晚年学的是佛家和道家的学问。学成什么样啊?厉害了——

“罔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把所有的文献都拿来,用自己的见解来裁断;其他诸子百家的学说,都相形见绌,不值一提。人的思想,为之一新。有了学问思想,做了什么呢?

“属熙宁之有为,冠群贤而首用。信任之笃,古今所无。”神宗皇帝的熙宁年间,在众多贤臣中首先任用王安石,给予的信任,古今独一份儿。

“方需功业之成,遽起山林之兴。浮云何有,脱屣如遗。屡争席于渔樵,不乱群于麋鹿。进退之美,雍容可观。”但是没想到啊,王安石突然归隐山林。这叫什么?这叫:视富贵如浮云,弃功名如敝屣。跟打鱼的砍柴的老百姓、跟山林里的动物和谐相处去也,赞一个:进退之间的姿势,好美,好雍容,好好看。

“朕方临御之初,哀疚罔极。乃眷三朝之老,邈在大江之南。究观规模,想见风采。岂谓告终之问,在予谅暗之中。胡不百年,为之一涕。”我哲宗皇帝继位了,想起我那在长江边上的王安石爱卿啊,你怎么不活上个一百岁啊。

“于戏!死生用舍之际,孰能违天;赠赙哀荣之文,岂不在我。宠以师臣之位,蔚为儒者之光。庶几有知,服我休命。”生死在天,我定不了;但是给你一个身后的荣誉,我说了算啊。一个太傅的封号,可以让你成为士大夫的榜样。愿你在天之灵,能接受我的这道圣旨。

真是写得好啊。文辞华美,情真意切。哪儿难懂了?这不都明白如话吗?整篇文章一个艰深的典故都没用,甚至连个生僻字都没有。

是的。这篇文章因为是圣旨,马上发布、马上生效、马上存档。整个北宋,没有人对这篇文章提出什么问题。过了800多年,梁启超写这本《王安石传》的时候,还拿出这篇文章来证明,苏东坡对于王安石,那是由衷敬仰,佩服得不得了。所谓“诵其盛德,赞不容口”。

但是,历史上还是有一点点杂音。真的是一点点。那是王安石死了之后将近100年,公元1173年,南宋孝宗时期有一个人,叫郎晔,他注释了一遍苏东坡的文集,在这篇《王安石赠太傅制》后面,模模糊糊地写了这一句话:这篇文章虽然通篇都是褒奖的话,但其实话里有话,读书的人你只要认真读,就能领会。宋史大家邓广铭先生就说了,你这不胡闹吗?你说苏东坡话里有话,你倒是举一两个例子来说明一下啊,你没这么做,还让我们读者自己去领会?我们领会不出来。

后来的学者这么看问题,也是有原因的。还记得我们刚才讲,苏东坡在元丰七年,1084年的时候,顺江东下吗?他还去了一趟江宁,就是今天的南京。谁住在江宁?王安石啊。

据说两个人相逢一笑泯恩仇,天天在一起聊天,还约定了,苏东坡要在王安石家旁边买房子置地,将来老了当邻居。有诗为证,苏东坡写的,“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这个王安石啊劝我在这儿买三亩地建宅子,好啊,我乐意啊,我十年前就应该跟你一起住啊,这都迟了啊。这个场面被各种笔记小说反复书写。确实,这是一段难得的人间佳话,政治上的对手,在晚年的时候完成了世纪大和解,多好?

两个人都好到要住在一起了,仅仅两年后,王安石去世,苏东坡负责替朝廷起草一份给他封赠太傅官职的圣旨,送个顺水人情,说点歌功颂德的好话,这不是人之常情吗?这篇文章里面, 怎么可能还有什么夹枪带棒、话里有话呢?

你要是这么想,那还真是:既低估了人性的复杂,也低估了苏东坡的本事,更低估了我们汉语文字的表达能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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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外之音

接下来,我们就蹑手蹑脚地进入《王安石赠太傅制》这篇文章的细部,就像进入一个案发现场一样,我们来看看,苏东坡在900多年前,给我们留下了哪些破案线索?

在此我要郑重感谢咱们文明节目的学术顾问赵冬梅老师,她这本《大宋之变》里,最早点破了苏东坡暗藏的“心机”。紧接着,人民大学的李全德教授,2021年发表一篇专门的论文,不仅把这个问题讲透了,而且给我的知识视野打开了一扇窗。下面我们开始:

先来看第一句,“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这不就是纯纯地夸人吗?有什么问题?

单看没有问题。但是,要找苏东坡这篇文章弦外之音,不能仅仅从文章内部着手,需要着眼于更广阔的中国文化背景,才能有点感觉。请注意这个句式:“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

如果你是一个古代士大夫,对于古典文献比较熟,马上就会有一个句子隐隐然地、暗戳戳地在脑子里蹦出来,这是司马迁的《史记》形容商纣王,就是商朝那个酒池肉林的末代昏君的句子:“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

我自己是因为一个很偶然的机缘,我的中学语文老师特别好,曾经在课堂上闲聊说:千万别觉得一个人能力强,就是好人啊。商纣王就能力很强,“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聪明到谁也说不过他,口才好到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我当时十几岁,一下子就记住了这句话。几十年后,经李全德教授这一提醒,我激灵了一下,两份八竿子打不着的文本里的句子,苏东坡的《王安石赠太傅制》和司马迁的《史记》突然火星撞地球地碰撞到一起:“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 对啊,这就是用相同的句式在做影射啊。

你可能会觉得,这不就是碰巧了吗?两个句式恰好一样而已。

来,看其他证据:《庄子》里面形容那个江洋大盗盗跖有一句话:“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你看,也是这个句式。再来,《史记》里面说胶西于王刘端,这是汉代初年最残暴的一个诸侯王,“强足以距谏,智足以饰非”;还有,也是《史记》里,写御史大夫张汤,这是汉武帝时期著名的酷吏,说他“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你看看,至少司马迁已经非常熟练地用这个句式来形容坏人。说他们有能力,但是都没使到好地方。其实还有很多例子,就不举了。

那苏轼怎么就能想起来用这个句子来影射王安石呢?你不要小看古时候的士大夫。为什么中国人做学问特别讲究家学渊源?知识这个东西又不能通过血缘传播?就是因为中国的传统学问特别注重记诵,小时候背书的基本功影响一辈子学问的上限。苏轼的对古典文献的记忆功底到了什么程度?有这么个故事:他前几年在黄州的时候,有个客人登门探望,苏轼正在抄书,什么书?《汉书》。他说,我这辈子已经抄过三遍汉书了,不过不是逐字逐句抄,最开始一段抄三个字,后来一段抄两个字,后来只需要一大段抄一个字,只用提醒这一个字,就能背诵这一段的全文。客人不信,苏轼说,那你试试呗。来,给你书,你随便提一个字,我背后面一整段。果然,背得一字不差。你就说苏轼的这种文献记诵功底,对《史记》上那么重要的段落,能不滚瓜烂熟吗?他用这个句式“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来送给王安石,怎么可能是无意的、碰巧的呢?

我这么说,你可能还是有点隔膜,毕竟我们现代人对古汉语的语感没有那么敏锐了。我举个现在的例子,比如,我给你读一段文字,是某个公司领导的讲话:“今天我们要对齐一下本周的战略抓手。上周的闭环跑得不够丝滑,核心问题在于底层逻辑的颗粒度没打透。”你看我读的时候,没有带任何语气,但是你只要生活在今天的互联网氛围里面,你肯定听得出来,这是对这位领导的讽刺。

是的,人类大脑有这种能力,虽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句话,但是只要相似度够、语境敏感性强、群体共识多,一句话马上就能触发大家的类比联想。比如,听过样板戏的那代人,我说,“这个女人不寻常”,他马上就知道,我是在夸这个女人能干得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对于看过春晚的这代人,我说,“这个真没有”,他马上就他反应出来,这是小沈阳的那个段子,除了这句其他都是假话;还有,对于互联网公司的人,我说,“你出差半个月,是福报”,他马上就听得出来,我这是在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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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拉回到宋朝,在当时士大夫的语境里,你说一个人“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表面上什么贬义都没有,但是你是有意让大家想起商纣王、盗跖和张汤,这一列的负面人物形象。你再一仔细咂摸这个语境:对啊,你的道如果是正道,为什么还需要机智才能达到呢?如果你的言是正理,为什么还需要辩论的口才呢?你这分明是歪理邪说,但是被你强词夺理了。

其实,这还不止是苏轼阴阳影射王安石。后来再过几年,到了元祐八年的时候,有人攻击苏轼,文章中用的也是一模一样的句式,说苏轼“名足以惑众,智足以饰非,所谓小人之雄而君子之贼者也”。再翻过年去,到了绍圣元年,苏轼被贬到惠州,贬他的圣旨上写的是,苏轼这个人哪:“辩足以饰非,言足以惑众。”你看,几年前他射向王安石的一支冷箭、一记回旋镖,也正中了苏轼自己的眉心。

好了,理解了这个原理,我们再往下看这篇文章,就好懂了。

下面到了一句关键的文眼:“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

表面看也没问题。字面意思就是:王安石这么能干,所以在一年之间,就让天下的风俗为之一变。我们还是用刚才的方法,我们到更广阔的语境里,来理解这层意思。

儒家士大夫通常认为,君主治理国家,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治理风俗。民风一好,自然就会国泰民安。但问题是,苏东坡这里说的是,王安石用一年时间改变了天下的风俗,是往好了变呢?还是往坏了变呢?你要是读原文,说王安石这么能干、那么能干,然后说他改变了天下风俗,很容易顺着那个语境滑过去,想当然地认为这是夸奖,所以肯定是让风俗往好了变。

错了。重点你看那个时间,一年时间就改变了天下风俗,能是好的改变吗?当时士大夫的言论,但凡强调改变风俗,都是说往好了变很难很漫长,往坏了变,就是一出溜的事儿。学坏一天,学好三年嘛。

这不仅是语义上的推断,这一年是1086年,苏轼在此前此后几年,都在其他文章中谈到了天下风俗之变的问题。提到熙宁年间,也就是王安石主持变法那几年的风俗,都是痛心疾首。前一年,苏轼在一封信里说,现在是“风俗日恶,忠义寂寥”;再过两年,也就是元祐三年,苏轼在给司马光写神道碑碑文的时候,就夸司马光最后一段时间,让天下风俗往好了变。那你想,这次是往好了变,此前那一段改变,可不就是往坏了变吗?而再过三年,苏轼在给欧阳修的文集写叙的时候,把话就说得更明白了,说就是因为王安石的新学,天下风俗被搞坏了。

所以,不要以为苏轼在前年1084年,在江宁和王安石完成了个人之间的和解,他对王安石变法的看法就改变了。没有。那只是个人之间的相逢一笑泯恩仇,而不是改变了个人的政治倾向。

现在你明白这篇《赠王安石太傅制》里,“靡然变天下之俗”的意思了吧?好狡猾的苏东坡,差点让他滑过去。

再接下来那句,“少学孔、孟,晚师瞿、聃”,听着好像就是说王安石兼容并包,什么都学。其实,在北宋的那个氛围中,说你的学问里面既有孔孟的儒家,也有瞿,就是佛家,聃,是指老子,就是道家,那等于是摆明了讽刺王安石的学问不纯粹。

再接下来,“罔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现在你很容易看出来苏东坡的真实意思了。“罔罗六艺之遗文”,把天下的文献都搜集齐了,但是你王安石呢?“断以己意”,只拿自己的想法做裁断。“糠秕百家之陈迹”,诸子百家的学说在你那儿都一钱不值,你还要把天下人改造成新人?听出来那个讽刺的意味了吧?

下面又是一个关键的句子,“属熙宁之有为,冠群贤而首用”,到了神宗熙宁年间,朝廷想有所作为,你王安石在众多贤臣中脱颖而出,被首先重用。这是全文中唯一一句提到王安石变法那个阶段的话。苏东坡轻轻带过,只说了一句,你在当时的贤臣中是最被重用的,这也很容易让人理解为是一句夸奖。

但是,只要稍稍一想就知道,冠,是领先、领头的意思,是一帮人中最被重用的。那么请问那个时代的群贤是谁啊?就是新法那帮子人,吕惠卿、曾布这些人啊。那苏东坡对这些人的评价怎么样呢?不说别人了,就看苏轼对吕惠卿的评价。同一年,苏轼也是执笔替朝廷写了一道圣旨,贬谪吕惠卿的。他对王安石可以留面子,对吕惠卿那就不用了。我给你念念他对吕惠卿的评价:“具官吕惠卿,以斗筲之才,挟穿窬之智。谄事宰辅,同升庙堂。乐祸而贪功,好兵而喜杀。以聚敛为仁义,以法律为诗书。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输之政,自同商贾;手实之祸,下及鸡豚。苟可蠹国以害民,率皆攘臂而称首。”我都不一句句给你翻译了,那真是通篇痛骂。你就听这一最后一句:“只要是能损害国家、危害百姓的事,他肯定会振臂高呼,争当领头人啊。”对,这就是苏轼笔下的吕惠卿,这就是苏东坡嘴里的“群贤”,你王安石就是这么一帮货色的头儿。

还是回到《王安石赠太傅制》这篇文章再接下来的段落,就是写王安石退隐山林和哲宗皇帝当政了,那种讽刺的、夹枪带棒的句子,突然就没了。语调变得更真诚、更畅达,直到结尾。

我这么帮你一捋,你是不是忽然觉得:哇,这个苏东坡藏得好深,居然用这么巧妙的手法,把朝廷对王安石的表扬,生生写成了一篇批评他、影射他、阴阳他的文章。

而且妙就妙在,就算是王安石复生,就站在苏东坡对面,他也说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通篇都是褒义词,你还要怎样?但是,只要是生活在那个时代语境里的士大夫,又分明感受得到其中暗藏的讥讽的、否定的意味。

苏轼!苏子瞻!东坡先生!真是好手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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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之树

今天我破了一个自己立的规矩,居然在这个节目里讲了一篇文言文。这可能对平时只是听节目,而看不到字幕的朋友,不太友好。但我觉得还是值。因为透过这篇文章,我们可以领略到汉语的一种独特的魅力。

你看苏东坡是怎么讽刺王安石的?不是直接摆事实讲道理,用贬义词。而是把用一些表面上是褒义的夸人的字句,放在一些其他贬义字句或者典故的旁边,让那些有中国文化知识的人,在特定语境里的人,一下子就听出弦外之音。对,苏东坡的讽刺,是利用了我们汉语独特的组合能力。

你发现,苏东坡就像一个魔术师一样。他的精神世界那么广袤,里面有各种星辰大海。苏东坡要写一篇文章,他会上天入地,隔山跨海,采撷来各种意象元素、词语片段,拿来煎炒烹炸焖溜熬炖,那真是“双手把大地山河搓圆捏扁,撕碎了灰洒空中浑无实象”,进行眼花缭乱的创造性组合。

你再看那些词语,每一个片段,都是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既是在奔赴一场全新的词语聚会,又暗中保留了它从原来语境中带来的讯息。每一次组合完成,又会成为新的片段和元素,被下一个高手拿去组合,又把这个语境里的讯息带去下一站,就这么旧的翻新、新中有旧、重重叠叠、层层掩映、没完没了。

这就带来了一种神奇的文字景观:我们看到的每一个文字组合都会诞生新的意味,而每一层新的意味也都可以再拆开来,向上追溯,直到最初的源头。我们拿到手的每一篇崭新的文字,都可以仰望那五千年的象形文字组成的星空,隐隐绰绰地看见有无数根从中华文明的远古时代垂下的线索。绵绵密密、不绝如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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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举个例子,比如说“缘分”的这个“缘”字,最初的意思,就是衣服的边儿。

紧接着,扩展开始了,衣服的边缘,引申到了一切东西的边缘、周边。这还只是名词。很快,动词就来了,既然是东西的边缘,所以,如果顺着边缘运动的动作,也就叫“缘”,像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不就有一句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吗?再然后,继续抽象,从动作又变成了一种关系,缘有了“凭借”、“依据”的意思,比如我们经常说的“缘故”,这层意思也有了,“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的缘嘛。再然后,随着佛教传入中国,汉语开始表达一些非常抽象的哲学概念,比如“缘起性空”、“因缘合和”、“缘分”、“结缘”、“随缘”、“机缘”。再后来,西方文化又来了,在和中国文化组合,这个“缘”字,又有了新的含义,比如我们今天说的“地缘战略”、“血缘关系”、“边缘群体”,强调一种更为抽象的关系。你看这个“缘”是不是有点像个活化石?最古老的意思和最新潮的意味,缠绕在一起,生生不息。其实,又何止是这个字,几乎每一个汉字、汉语词汇都有这样的特征,可以一直向前追溯,直到微茫的远古,直到我们文化视野的尽头。

所以,很多人说,中华文明的文脉之所以没有断绝,其中有汉字的功劳。这话没错。但是,你别误以为这只是因为方块字的字形变化不大,而是因为汉语的这种神奇的模块组接的能力。在繁复的组合中,古老的东西可以一再地以新的方式重生。

在语言学上,这种单体字义特别清晰,没什么变化,是通过字的组合来形成新的意思的语言,这叫“分析语”。而那种通过对一个词的变化而衍生出新的意思的语言,就像英语那样,有什么时态、人称、单复数、格、性之类变化的语言,那叫“屈折语”,这是完全不同的。

中文这样的“分析语”的优势就在于:横拆下来,粒粒分明,组合起来,变化无穷。

我举个例子。比如“大肠杆菌”这个词儿,英文是“Escherichia coli”,为啥它叫这个名儿呢?是为了纪念它的发现者,德国医生特奥多尔·埃舍里希。如果你是一个医学院的学生,那么多细菌的名词,每个都各有来历,你就背吧。如果你是一个普通的西方人,即使你懂英语,你也不见得认识这个词儿,那是非常专业的知识。

但是作为中国人,你看到“大肠杆菌”这个词,你即使没有相关的知识,仅凭中国人常识,猜也猜得到几个线索:第一,这是一种细菌;第二,它生活在大肠里;第三,它的样子像个杆。差不离儿了啊。你看,这就是中文的神奇之处:因为这种组合的特性,大大降低了新知识普及和传播的门槛。

中文产生新知识,不仅门槛低,而且概念的创造力还极强。我也举个例子。比如我用中文说一个词儿:“星期八”。你马上就知道,我这是创造了一个并不存在的,但是有很多意涵的新词儿。比如我说,“我星期八还你钱啊”,你知道我在开玩笑,说永远没有那一天了。比如我说,“我就是工作到星期八,也得把这活儿干完!”这是表达决心呢。

那如果让你把这个词儿翻译成英文,就麻烦了。“the day after Sunday”?也不对啊,the day after Sunday是Monday啊,星期日之后是星期一啊。你暂时还真就没有好的翻译方法。你看,这就是新概念的创造力的巨大落差。

朋友们,为自己会使用中文,自豪一会儿吧。

回到今天的主题,咱们是不是有点偏题了?不是说王安石的身前事、身后名吗?我们怎么从一篇苏东坡的文章,扯到了语言学上去了?

其实,一点也没偏。我想说的就是王安石。

我们今天再来端详“王安石”这三个字。在公元1086年,大宋元祐元年之前,它是一个人;但是王安石这一年去世了,从这一年开始,它就是一个概念、一个符号了。

理解中文魅力的人就知道,从此,你不能要求我对这个词儿,做一个彻底清晰的定义了。他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奸臣还是忠臣?他这一生是成功还是失败?

不不不,没有单一的结论。王安石这一辈子,读了那么多书,干了那么多事,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无穷丰富性的组合,而自从他死后,又有无数的褒贬叠加到他的身上。丰富到五味杂陈,丰富到苏东坡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既把他当朋友、也把他当对手;既愤恨也感激、既佩服又痛惜;既想借一篇官样文章赞颂他的一生,也不耽误在这篇文章里刻意留下种种线索,让懂他的人会心一笑或是付之一叹。

是的,这是中华文明的一种内在张力。中华史学虽然以对人的评价为中心,但是中华文化又对过去和未来充分开放。

公元1086年,王安石生命终结,他就在这里了,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但后人一旦看见这个词,它马上就活了,能瞬间触发出关于智慧、勇气、才华、孤高、执拗、决绝、傲慢、刚愎、错误、悔恨、误解、不朽,等等概念的联想。每一代人还不一样。

这就像一个中国人在晴朗的夜里,一举头看见一轮明月,能瞬间触发关于乡愁、牵挂、孤寂、澄澈、幽深、静谧、苍茫、萧瑟、恬静、高洁、无常、永恒,等等联想。每一代人也都不一样。

公元1086年:苏轼是怎么阴阳王安石的?-第6张图片-

1086年,我们送别王安石。下一年,1087年,我们再赶去送别另一位先贤,司马光。下一年再见。

公元1086年:苏轼是怎么阴阳王安石的?-第7张图片-

致敬

公元1086年,我们借着苏东坡的《王安石赠太傅制》,跟你聊了汉语表达的独特魅力。

苏轼不光话里有话地夸过王安石,还激情澎湃地夸过唐宋八大家的另一位——韩愈。苏轼为韩愈写过一篇碑文,《潮州韩文公庙碑》,有人评价它:非东坡不能为此,非韩公不足以当此,什么意思,要不是苏东坡也写不出来,要不是韩愈当不起这通夸。给你读一段吧——

《潮州韩文公庙碑》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故申、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这篇碑文,可以说,从头到尾,没有一处懈怠。致敬苏东坡,也致敬古往今来,用汉语写出的浩然之气。

参考文献:

(战国)庄周:《庄子》,中华书局, 2022年。

(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14年。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年。

(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

(宋)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中华书局,1959年。

(宋)苏轼:《苏轼全集》,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0年。

(宋)陆游:《渭南文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

朱熹《三朝名臣言行 》

王辟之 陈鹄 撰:《渑水燕谈录·西塘集耆旧续闻》,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宋)周煇:《清波杂志校注》, 中华书局 ,1997年。

赵冬梅:《大宋之变,1063—1086》,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

李德全:《释苏轼《王安石赠太傅制》中的“微意”》,《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 年第 5 期。

梁启超 :《王安石传》,东方出版社,2009年。

邓广铭:《邓广铭治史丛稿》,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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